第二十三章(2 / 2)
马美儿洗完菜,放在案板下边,问程福春的母亲:“妈,健娃儿上午啷个做,哪个来照管他?”
程福春的母亲往灶里塞进一把劈柴,从腰里掏出一个小瓶子,递给程福春,说:“吃早饭的时候,给福健喝两颗安眠药,让他在屋头睡,只有让他犯困哒,才没得精神闹。”
白邙听了,心说,怪不得程福健还垂着脑袋睡,说不定昨晚就吃了药,也是可怜得很!
嘴里却对嫂子说:“我今天就不给你们帮忙哒,昨天刚把收购蕃苕的摊儿支起来,告示也贴出去哒,我怕他们挑去了没人收会说闲话,下午我回来的时候,你们有没得啥子还需要捎带的?”
母亲早上过来时,就把白邙做蕃苕生意的事儿给他嫂子讲了,心里老大不快,现在又听他这么一说,虽然很不舒服,倒也没挂在脸上,说:“不要哒,你各是要挣钱去的。”
白邙听了,也有些不爽,匆匆跟屋里人打了招呼,回家热了昨晚的剩饭,将沥干了水的蕃苕装进两个蛇皮口袋,挑着走了。
一上午,白邙只收了一千多斤蕃苕,闲得有些不自在,又得空到沙石场,替下开车的司机,帮着拉了几趟沙石。毛平一会来一会走,也不管他。
将近中午,毛平要回家吃饭,白邙说:“莫回去嘛,我买了点肉和豆腐,中午凑合着填一顿呗。”说着,就进灶屋做饭。
毛平也不推辞,又到菜地里扯了几根蒜苗,帮着白邙添柴烧火,很快就炒了一碗青蒜肉丝和一碗煎豆腐,又让王权儿骑车,到津关买一个卤菜、半斤油炸花生、一斤蒸米饭和三瓶啤酒,白邙急忙把钱塞给王权儿,毛平也不跟他争。
菜一买回,三个人就快活地吃喝起来。
毛平拿瓶子跟白邙碰了碰,说:“兄弟,你这一来,我们倒是热闹哈。”
白邙笑了笑,说:“热闹好啊。”
毛平说:“要恁个吃喝,你挣那几个钱,还不花光俅哒?”
白邙说:“花了再挣噻,权儿,来,碰一下。”说着举起啤酒瓶跟王权儿咣地碰了。
毛平说:“我看卖蕃苕的也不多啊。”
白邙说:“刚开始嘛,往后可能就多了。”
王权儿问:“一斤能赚多少?”
白邙答道:“分把钱。”
毛平皱着眉头,道:“中午这顿吃喝的花销,那你一上午连本钱都没挣回来哟。”
白邙笑道:“不是还有下午嘛。”
毛平说:“你这个人倒心宽哈,来,莫光喝酒刨饭,你各人的菜,也要吃噻。”说着给白邙夹了一筷子肉丝。
白邙道了一声谢,和着肉丝,往嘴里刨进一大口,鼓着腮,说:“不宽心又啷个做?”
王权儿插言道:“做生意怪操心的,你开得来车,还不如开车拉货挣钱。”
毛平拿筷子指点着王权儿,说:“哪个做生意不操心,你以为钱从裤裆里出来?”说着,自己却哈哈地笑了起来,笑过之后,又问,“你收的蕃苕啷个弄走来?”
白邙说:“收够一车哒,就叫车来拉。”
毛平沉吟一会儿,说:“你要是想用车的话,中午他们回去吃饭的时候,可以用个把小时,下雨天可以随便用。”
白邙又道了谢,毛平却不高兴了,说:“你一口一个谢,不累唛,我看你像个痛快人嘛,跟我还客气?”
白邙笑着没有回答,吃完饭,王权儿洗了锅碗,就钻井油毡棚里看小说,毛平给他交待几句,又骑车走了。
白邙收拾了屋子,坐着便有些犯困,便去王权儿那里借了一本小说,也坐在门口看。
下午陆续又收了三千多斤,是否去叫车拉走,他又不知道粉条厂的货车是多大的吨位,吨位大了,拉一车不够,吨位小了,明天一车又拉不走。
白邙正在犹豫,见沙石场收了工,就跟王权儿说借用一下车,王权儿中午听过他姐夫的话,便爽快地答应了,还叫司机给车加满了油。
白邙洗了车,开到门口,见几个工人正坐着歇息,就给他们一人敬了支烟,他们进出三五趟便将蕃苕装上了车。
开到粉条厂门口,正看见老板田光顺,老板娘张玉春,女儿田甜和制粉的黄师傅站在门口商量什么。见白邙一个人开车下来,都大吃一惊。
田甜嘴快,问:“干哥,是你自己开的?”
白邙笑道:“嗯。”
田光顺啧着嘴说:“你胆子真够大的,要是出了事儿,我真得后悔那天教你摸车。”
张玉春拍了田光顺肩膀一掌,嗔道:“臭嘴巴,不会说点儿吉利话?”
黄师傅也插嘴道:“你娃儿有本事,我坐车都晕,你摸一次都敢开。”
张玉春关切地问:“干侄子,路上顺不,当初不说我们安排车去拉嘛,你啷个冒险自己拉来哒,你从哪里找的车?”
白邙不好意思地说:“我不晓得你们的车能拉多少,就找人借了一辆车,我开得不是好快,路上倒是顺遂哩。”
田甜把白邙上下打量一番,张玉春就笑问:“田甜,你有礼貌没得,啷个看人的!”
田甜绷着脸,一本正经地说:“我看他胆子长哪哈儿的。”
田光顺笑道:“胆子长哪哈儿,你看得出来?”
田甜到底没有绷住,嗤地笑了,说:“哪个说看不出来,没见他满身都是胆子嘛?”
大家都哈哈大笑起来,张玉春从厂房里叫人推出一个带轮子的大铁筐子,放在车尾,白邙上车启动翻斗,将蕃苕全倒了进去,几个工人又推进去称秤,他们五人跟着进了厂房,称完秤,当即就给白邙结了钱。
张玉春笑面如花,说:“干侄子,还没吃饭吧?呆会儿一起吃哈。”眼睛却冲田甜眨巴。
田甜装着没看见,抱着她父亲的臂膀,说往上海送货的时候她也要去,田光顺口里说着好,眼睛却瞄着白邙,嘴角挂着笑。
白邙赶紧推说别人急着要用车,不敢耽搁,问清了他们家货车的吨位,赶紧开着回去了,却不知道田光顺两口子当着田甜的面,把他好一顿夸赞,直夸得田甜满脸绯红。
快到家时,白邙却不想回去,他不愿听嫂子那些夹毛扎耳的话,又想起母亲说芈璐昨天上午到家来找他的事,不知道她找自己干什么,心里总是放不下,于是就顺着半山腰,从埋芈翠儿的坟对面小路下去。
到了芈秀儿的坟前,白邙停下脚步,只见一堆不大的新坟上,没有挂坟标纸,也没有堆花圈,只有插在坟堆里一些竹篾条,以及一把用稻草和柏树枝扎成的送魂火把。
火把只燃了一小截,据传如果没有燃尽,说明那个人不该死,燃尽了的,则说明那个人已经到了寿终的年龄。
白邙又回忆起关于芈翠儿的种种往事,不免心里叹息,呆立了一会儿,就往芈璐家走。
到了她家的后门,只听猪圈里的猪在哄哄地叫唤,门却从里边反插着推不开,心里越发着急,不知又出了什么变故,站在那个柴棚前边,想起那天晚上和芈璐在里边的情景,心生万千感慨,迈着沉重的脚步离开,在自家屋后的一块石头上,望着西北边的尖峰寺,枯坐沉思,直到天色黑尽,见嫂子娘家一干人打了竹槁火把,消失在一座山后,才慢慢回到家里。
嫂子正端了从他家借的锑锅进来,一见白邙,就说:“吔,挣到钱哒,连饭都怕吃唛?”
白邙不想理她,阴沉着脸往里屋走。
嫂子却来了劲,高声说道:“挣点儿钱哒,脾气还大哈。”
母亲从灶屋出来,赶紧接了锑锅放在地上,把程福春往出扯,她却扭捏着身子不走,说:“还跟我甩脸色嗦,你前段时间做生意,那我们没出过力唛?”
白邙实在气恼,在屋里回了一句:“你出力没给你钱嗦?”
嫂子听了,就要往里屋冲,尖声说:“呵,你给那几个也算钱?”
白邙从里屋出来,黑着脸吼道:“看不起就给我还回来!”
母亲一边使劲把白邙往里屋推,一边恨声道:“冤孽,少说两句会死唛!”
嫂子越发起劲,嚷道:“哟,那你吐泡口水舔回去噻,你给那几个钱,那也是我应该得的,是我又卖力气又跑腿的辛苦钱!”
母亲又过来拉程福春,央告般地说:“福群,劳慰你,莫吵哒,啊,赶紧回去,都累一天哒,快回去歇着!”
白邙被气得脸色发白,本想要出来跟嫂子理论,又不愿母亲在中间为难,只得强压住火气,把手里的扁担往墙角狠狠掷去,坐在一把椅子上,胸口不住地起伏。
程福春犹在外边嚷:“一说起就是钱,那我还跟着担惊受怕呢,那天我要不在,还不晓得打成啷个样来,回来问他一句,还跟我使脾气!”哥哥白成过来,把嫂子硬生生地拉了回去,又被程福春数落着骂了一通。
母亲拉长着脸,走去关门,见白邙父亲洗完两篓子蕃苕沥在外边,正要进来,就憷着眉头怨道:“这两个冤孽呀!”
父亲进来问:“两个这是啷个回事儿?”
白邙没有回答,空着肚子,晚饭也懒得吃,洗完脸脚就往床上躺倒,恨不得马上把家搬走,不再跟哥嫂住一块儿,省得成天听嫂子那些风凉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