残臂断刀之五:焦灼怀疑(1 / 2)
清明前夜,暴雨犹如带着刀剑的狠劲,在江州的护城河里打溅起水花,敲击着城墙上排列整齐的砖石,雨石相激,崩发出来的声音如战鼓咚咚。
岁月峥嵘,不停地兴风作雨,那些城墙的砖石对着风雨凸现着它们鲜明的棱角,裸/露着不肯归顺圆滑的本性,抗拒着一切残酷的打击,始终守护着方方正正的形态和坚定不屈的命运。
雨亦暴亦柔,当暴雨转变为细雨,雨声则由战鼓而变成琴弦。到了凌晨,天气柔和,雨丝细细,潺潺轻弹。小楼一夜听春雨,深巷明朝卖杏花。天一放亮,雨已停止,卖花的声音在长街短巷里响起,杏花的暗香飘浮在空气里。
八点时分,自然不见清明时节雨纷纷,路上行人欲断魂的情景,但江州的儒生依旧寻访借问酒家何处有,牧童遥指杏花村的意境,他们借酒浇愁,凭吊远逝的先祖。
杏花疏影里,百姓们纷纷携酒持肉去扫墓。
乌里哈趁江州人忙于祭拜,再次率领数万金兵向江州发起猛攻,他长长的弯刀一指,金兵如潮水般淹没过来,围住了江州城池,鼓声大振,喊声大举,如天崩地塌,如翻江倒海。
但江州守兵并未松懈,一时之间,城上金鼓齐鸣,弓弩手拈弓搭箭,万箭齐发。
城上设有瞭望楼。
卫善坐在瞭望楼里,他对面坐着张尧,两人之间是一局棋。
金兵偷袭,早在张尧的意料中,他早已布防严密,似乎并不在意城上城下杀声震天,只管悠悠下棋。
在他看来,善为士者不武,善战者不怒,善胜者不争,这才是大将风度。
东晋军事家谢安与前秦符坚决战淝水,谢安不战而无不战,不争而无不争,一战成名,名垂青史。
他平生最佩服谢安。
公元385年,符坚在淝水陈兵百万,谢安率领的晋兵只有8万,敌众我寡,但晋军毫不畏惧。
战前,符坚观察淝水对岸的动静,望见晋军营帐整齐,士兵阵容威武,对面八公山上,无数草木随风晃动,符坚吓得面如土色,他竟把山上的草木看成了晋军。
与符坚的怯弱相反,谢安始终气定神闲,无论秦师晋旅如何激战,他一直坐在家中与客人下棋。当前方捷报呈上来,他只是轻描淡写地瞟了一眼,继续低头下棋,客人实在忍不住了,向他询问战况,他不动声色地回答:“不好意思,我军不小心小胜一局。”
张尧总结淝水之战的经验:下棋如打战,打战如下棋,能下好棋就能打好战,一棋能抵百万师。
卫善捏着棋子,却并不从容镇定,他内心焦急,在等待着雷风把那把断刀送来。
对他而言,不是随便找一把刀或者其他兵器就能冲锋陷阵,只有那把断刀的长度、形状和重量与他的独臂的力量、招式和习惯相配。那把断刀只适合他使用,他只有使用那把断刀才是刀神,那把断刀只有被他使用才是神刀。
多年以来,独特的他和独特的断刀形成了绝配,他是断刀的知己,断刀是他的知己,他把生命交给了断刀,断刀把生命交给了他,他与断刀之间形成了至深至久的默契。
金兵攻城,无刀的他爱莫能助,无能为力,他与张尧对局,心态各不相同,张尧下棋是出于战争艺术,他下棋是出于无奈。
等待的时间焦灼难熬。
雷风与他盟誓的时间是三月三十日,雷风说,他要从三月三十日睡到四月一日,睡足之后再杀一只羊,吃完一只烤全羊,于四月一日正午十二时正式开始铸刀,炉火三天三夜不熄,他三天三夜不睡,于清明正午十二时把刀交到城楼上。
太阳已升到城楼上了,晒干了城上被宿雨打湿的砖石,也晒干了城下的泥沙,城下,金兵顶着盾牌,冒着箭雨,又冲了上来。
卫善瞅着棋局,心不在焉,举起一颗棋子,迟迟不落,一层思绪浮上来。
卫善记得他生于乡村,父母是佃农,年年种麦,岁岁交租,入不敷出,一家人常年吃不饱。
一年冬天,卫善的母亲卧病在床,又冷又饿,家中乏粮,父亲去找邻村王氏借了一小袋麦子,回家熬麦粥,喂给妻子喝。
父亲曾答应,一定在大年三十前一天还债,然而妻子病重,他抽不出更多时间干活,所以没钱购粮,他如何还债?
母亲吃力地说:“有借有还,再借不难,这是庄稼人的规矩,不能破坏,答应了事情就一定要做到,说话要算数。”
为了实现这句话,父亲从粮缸里搜刮出一小袋麦子,提起它出门了。
那时,北风在山塬上旋转着,呼啸着,抛下大把大把的雪花,父亲向王氏家走去,山路时高时低,时弯时直,每一段山路都铺着厚厚的冰,十分滑溜。
父亲一路步履蹒跚,一阵风袭来,他脚底一滑,身子向山崖坠去,但心还惦记着那袋麦子,就在他坠崖的刹那,他用力一举一扔,结果麦子留在了山路上,人却不在了。
父亲为兑现承诺而丧命,雷风发誓要送刀来,那么,他为什么还不来?唉,不能怪他,约定的时间还没到。
卫善心里想着,想着,终于从回忆中回到眼前,把一颗炮字棋按到了棋盘上。
城下,护城的濠水又宽又深,乌里哈正指挥前面的军士用盾牌挡箭,后面的军士企图在濠上搭桥。
卫善看了看城下,不禁有些担心了,他抓起一颗车字棋,说了声:“将军!”心里忐忑不安得如坐针毡了,记忆仍定格在童年。
记得那天父亲遇难,母亲闻知噩耗,哭得死去活来,醒来后就吩咐年仅九岁的卫善去完成父亲未做完的事情,卫善含泪上路了。
当他顶风冒雪偿还麦子回家时,母亲已饿死在床。
“母亲死于诚信。”卫善自言自语:“如果雷风知道我父母的死因,也许早就提前来了,他今天会不会守信呢?”
太阳在天空划着弧线,已有两拔金兵从云梯上爬上城墙,皆被打落护城河下,云梯被推/倒。
乌里哈坐在马上,在护城河外的数十丈之地,对城上虎视眈眈,金兵们仍鼓/噪而进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