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68章 边镛,大明见闻录(1 / 2)
安南皇帝成了瘾君子。
消息不胫而走,顿时流言四起,新帝的名声正在崩塌。
但在宫中的黎思诚,明知道这是权臣的手段,但他控制不住自己,不喝那药,他忍不住啊。
权臣给的药量太大了,他喝完后还要睡很久,醒来后晕晕沉沉的,脑子混沌,很不清楚,几乎无法处理朝政。
丁列、阮炽大权独揽。
甚至,连宫中的禁卫都被替换掉,并开始接触太监、控制太监,死死控制黎思诚。
丁列数次寻找边永密谈,结果都不欢而散。
安南连天下雨,天气又热又潮,作为北方人的边永和逯杲都很不适应。
而漫长雨季,让他们这种常年忙碌的人,忽然闲下来,弄得十分不舒服。
而在京师。
一个少年人,带着圣上密旨,踏上去安南的道路。
少年人叫边镛,是边永的儿子。
边镛本在京师家中苦学经义,连续参加两次科举。
今年再次落第,被皇帝诏入宫中做侍卫。
白天在宫中当值,夜里则苦读经义。
他和刘健相交甚笃,也想拜入薛瑄门下学习。
奈何薛瑄嫌弃他资质太差,没有收入门庭。
但指点他如何解读经义,他的学习突飞猛进。
这次,皇帝恩许他去安南传旨。
其实是让他路过广西,去拜访薛瑄,顺道看看亲爹。
当然了,安南是雨季,并不着急传旨,而是让他看一看景泰九年的大明风光,体会体会地方的风土人情,然后汇报上来。
边镛仪态魁梧,做事妥帖。
在御前伺候,皇帝颇为喜欢他。
让他代替皇帝,去民间看一看地方。
朱祁钰认为,他被困宫中,不能外出巡幸,无法确定地方是不是奏章里面所说的那样。
便从宫中派遣年轻人,去地方看看,然后向他汇报。
边镛从北直隶出发,途经开封,并没有停船。
往湖北而去,船支停靠在武昌府,他手里还有另一份密旨,要交给年富。
但年富并没在武昌府,而是在黄州府剿匪。
他挥退了伺候的公人,一个人坐在江边。
武昌府是湖北枢纽,湖北又是天下枢纽之地,皇帝又在江内建造了一座巨城,起名为武汉。
武汉的名字是朱祁钰起的。
来源于武昌、汉阳、江夏(汉口)三个地名,合称武汉,武汉就此而来。
一座贸易型巨城,从去年开始兴建,如今还在繁忙的建造中。
而在江的对岸,边镛骑着快马,招呼着随从,上了家酒楼,临窗而坐,点了馆子里的招牌菜。
因为江口繁忙,来往是商旅云集于武汉,江两岸的饭馆如雨后春笋般崛起,天下各地的特色菜肴,在这里都能吃到。
边镛是河间府人,是京师人,爱吃一口河间菜。
所以挑了家河间菜馆。
吃了口招牌菜,边镛点了点头:“味道不错,有家乡的味道。”
商贸兴隆,饭馆生意也卷得很。
来往做生意的人,天南地北的赚钱,不差一口吃的,甚至都想吃得好。
船支靠岸停泊后,自然要找家招牌饭馆打打牙祭,然后找个勾栏瓦舍,放松放松。
所以,能进馆子吃饭的,都是头面人。
吃得要讲究,要细致,要精。
所以,这些馆子开的都叫一个地道。
不地道的几天就没了生意,老板还被当地人唾弃。
这年头开馆子讲的是传承,可不是快赚钱,骗一波就走,赚快钱在大明是行不通的,赚的是个良心钱。
边镛喝酒吃菜,从窗子眺望过去,入目的是繁忙的商旅,一艘艘船帆,顺江逆江,井然有序。
一个少年人,捧着一个盒子,走在纤夫中间叫卖,纤夫们和他开玩笑,有人在他的盒子里挑选。
来往这样的少年人很多。
多是卖报纸、糖果、小吃、槟榔、戏票等物。
戏票卖的最好。
纤夫都不识字,看不懂报纸,但人都好奇,都想知道报纸上写着什么,所以大家集资买一份,找个认字的给大家读。
报纸五花八门,什么样的报纸都有。
但在纤夫中间,还是花边报纸卖得最好,这些纤夫没文化,脑子里都是男女那点事。
还有就是朝堂的事,他们格外感兴趣。
中枢严令禁止颜色报纸,带颜色的报纸,一概不许刊登,刊登者轻者流放,重者斩首。
所以就衍生了轻颜色报纸,花边报纸。
纤夫闲着的时候,就爱听花边报纸,等下了工,就去听戏。
戏剧市场十分混乱。
有走南闯北说书的、有撂摊说相声的、有南来北往戏班子,在露天唱戏的、还有本地的戏园子。
各种唱腔、小调、荤调,百家争鸣,百花齐放。
有精华有糟粕。
已经有文人开始呼吁,规范唱腔、小调。
边镛招来一个纤夫问话。
那纤夫可不畏惧达官显贵,这一年,他看到很多官老爷被押上了船支,押解去北方戍边去了。
“公子,您问完了话,这桌酒菜能赏给小的吗?”纤夫打个哈哈。
边镛没想到,这纤夫胆子这么大,也不计较:“成。”
“谢公子。”
纤夫看着桌上的酒肉流口水:“公子您问。”
“您这一天能赚多少钱呀?”
边镛一问,纤夫顿时变了脸,一副怕边镛抢活计似的。
扈从看不下去了:“我家公子是圣上派来的天使,去安南传旨的,不会跟你抢活儿的。”
纤夫松了口气:“不瞒公子,我们这些纤夫没啥本事,就一把子力气,以前一年到头,养家糊口都难。”
“今年圣上皇恩,商旅发达,我们这些小民也有口饭吃。”
“不瞒公子,我们纤夫不是跑单帮的,上面是谁我也不清楚,反正十天一结账,两个月能赚一两银子。”
“再加上我家的土地,院子里的自家桑树,我娘和媳妇纺布,赚得肯定比去年多。”
纤夫脸上露出笑容。
边镛不嫌他说得啰嗦,反而问:“两个月才赚一两银子?”
“公子,小人们的生活自然不敢和您比的。”纤夫看着桌上的饭菜,吞了口口水。
就这桌饭菜,花了边镛一两二钱银子。
纤夫一辈子也舍不得吃这么一顿。
“一两银子已经很多了,我和媳妇商量着再要个娃。”纤夫眼睛不停往菜上看。
一个月半两银子,在此时的大明已经算高收入群体了。
五两银子,够一家五口一年吃穿用度。
“你说了去年不好,前年怎么样?”
一提前年。
纤夫叹了口气:“前年我家饿死了两个娃……若前年的时候,有人告诉我,能赚这么多银子,打死我都不会信的。”
前年是景泰七年。
那时候湖广满目疮痍,一片狼藉。
才一年过去,流民尚在安置,叛乱逐渐平息,但湖北已经出现欣欣向荣之景。
“若我家两个娃能熬过去多好呀。”
纤夫抽噎道:“只是不知道,好日子能过多久。”
边镛觉得眼睛发酸,他有三个儿女,有三个夭折的,他知道儿女去世是什么滋味。
他给纤夫倒了杯酒:“来,共饮此杯。”
纤夫抹了把眼泪,将酒一饮而尽。
“好日子才刚刚开始。”边镛斩钉截铁。
纤夫讶然,放下酒盅,问旁边的扈从:“圣上是谁我知道,天使是啥意思?”
“不许胡说!”
扈从虎着脸给他解释天使的意思。
纤夫竟跪拜在地上:“您能见到皇帝爷爷?”
边镛要扶他起来。
“求您告诉皇帝爷爷,不要收回我们的好日子!”纤夫不停磕头。
“本官会转告陛下的。”
边镛让他起来,问他为何这样说?
“若非圣上撤了钞关,商贸怎么会繁荣呢?”纤夫也不是一门心思做活的,他们也有思想,也有盼望。
“陛下撤了钞关,只是今年、明年不征商旅税而已。”
边镛想告诉他,湖北繁荣,和北方大肆建造城池有关系,等北方建造停下来,自然就不再繁荣了。
“只要皇帝爷爷不封河,小人们就有口饭吃。”
纤夫笑道:“就算这条河繁荣两年,小人也能赚够了钱,就能生两个娃。”
“等过两年,我儿子就能和我一起当纤夫了,我们就能赚两分钱。”
“我爹就不用在地里挨累了,我娘也不用纺布了,爹娘安享晚年了,我也尽尽孝心。”
“再过几年,老二也能帮着家里了,攒两年,先给老大娶媳妇,余下的钱给老三当嫁妆。”
“这日子就一天天的好哩。”
他笑容纯真却灿烂,对未来充满“美好”的愿景。
边镛却觉得心里沉甸甸的。
百姓太容易满足了。
中枢做的太少了。
正聊着呢。
扈从来禀报,说年督抚回来了,请他过府一叙。
边镛便将酒菜送给纤夫,骑着快马,来到督抚府。
督抚府是新建的,建在江夏。
快马进城,进了督抚府中。
年富打量着这个年轻得不像话的使臣,不由失笑,皇帝喜欢启用年轻人,担任传令官。
正常来说,传令官虽无职权,但到了地方,都作威作福,事后皇帝还要安置去各部。
这就导致了,朝中逐渐出现了传令官这个官职。
朱祁钰却扫除弊政,改用宫中侍卫做传令官,这些侍卫都是达官子弟,自然看不上这狐假虎威的官职。
先传旨,传旨之后。
边镛行礼:“后学末进,参见年督抚!”
“边永的儿子?”
年富回礼后,眯着眼打量他:“倒是器宇轩昂,一表人才。”
边镛可不敢造次,不说年富官职高,而且其人资历更深,年富是永乐朝进士,宣德三年被重用。
而边永才是正统十年进士,和年富差着辈分呢。
“本督听说你探访民间事。”
年富神情威严:“不妨在江夏住几天,好好看一看。”
“江夏是湖北治所,是湖北最繁华之地。”
“想看到民间疾苦,不能只看富裕之地,而是要去贫困地方去看一看。”
“正好,本督还要去黄州府麻城,麻城刚刚安置了一批流民,缺衣少粮,伱刚好去看一看,对你有帮助。”
边镛又惊又喜,恭恭敬敬行礼:“谢大人成全!”
年富这是提点他呢。
给皇帝讲述地方,不能只说好事,还要说一些坏事,让皇帝看到,自己做得不足。
年富面色稍松:“起来吧。”
他觉得边镛是个可造之材。
若不是脚踏实地的人,肯定不愿意说些不好之处,惹怒皇帝,只有想真正做实事的人,才会针砭时弊,鸡蛋里挑骨头。
年富不止在黄州府安置流民。
还在剿匪。
“你今晚早早睡下,明日天一亮,咱们就出发!”年富风尘仆仆。
他已经六十三岁了。
却丝毫不显老态,做事雷厉风行。
天色刚一亮,他就早早洗漱干净,昨晚他睡得很晚,密奏是有火漆的,外人不能看。
年富摆案焚香,叩拜后阅览。
看到了陛下谆谆叮嘱,还特意叮嘱他,免除湖北商税,湖北大治,要抓住商贸的机会。
读完,年富唏嘘,又写了漫长的上奏,把湖北情况先说了一遍,弊端、策略等等。
写到深夜,但第二天早晨起来,却神采奕奕。
登上舟楫,返回麻城。
在船上一天时间,年富一直在读书。
闲暇时倒是指点边镛两句。
边镛看着须发尽白的年富,已经位极人臣,却还在坚持读书,这份坚持,让他动容。
在麻城下船。
边镛听到兵卒操练的声音。
年富仪态紧绷,下了船,如武将般上马,打马入麻城。
和商贸发达,千帆竞速的江夏不一样。
麻城则黑云压城城欲摧,一副悲凉寂寥的景象。
“几伙匪类,卷携着流民,进了大别山。”
年富坐在府衙之上,府衙上挂着一副地图,他跟边镛说:“本督欲深入大别山内剿匪,可愿意和本督一道?”
边镛吃了一惊:“督抚大人,后学是要去安南传旨的。”
“安南正值雨季,你去了也进不去,去之何益?”
“再说了,安南弹丸小国,有你爹边永坐镇,翻不起风浪的。”
年富满不在乎道:“可看本督剿匪,可仅此一次。”
“想不想去,随你。”
边镛犹豫了,年富确实有心提拔他。
他若入了年富的眼界,拜入年富门下,也是一件好事。
而且,皇帝着实没限制他抵达安南的时间,还说让他沿途好好看一看。
“后学愿意随督抚大人剿匪!”边镛行礼。
年富露出奸笑,有种鱼儿上钩的感觉:“本督考你一道题,匪军有十七万,我军有三万,如何才能大破强敌?”
边镛直接听傻了。
三万打十七万,这还叫小仗?您是不是对打仗有什么误解?
不过,这是年富在考校他。
他立刻整理措辞:“后学以为,情况有三。”
“其一,若匪军军械不济,我军军械优良,只要我军找到匪军,就能大获全胜。”
“其二,若匪军粮食不济,则可封住要道,使其自乱阵脚。”
“其三,倘若匪军有军械有粮食,只能请求中枢多多增兵。”
然而。
这个回答,让年富不满意。
“大人,后学哪里说错了吗?”边镛小声问。
“若你是明军主将,你该立刻停止攻打,因为三万人,是不可能打赢十七万人的,什么情况都不能赢。”
年富说了一个很实际的问题。
不是谁都是霍去病!
天下名将多了,但霍去病只有一个!
打仗要稳扎稳打,打必胜之仗,避开必败之仗,可以不胜,但不许战败。
哪怕战败,也要尽可能的保存实力;战胜时,最大可能削弱敌方。
这就是名将了。
白起、韩信、卫青、霍去病、李靖、徐达这样的天选之子,几百年才出这样一个的!
没有这样的绝世名将,日子也得过下去呀。
边镛也懵了,那这个问题有什么意义呢?
“咱们就面对这样的问题。”
年富指着大别山:“这山里,就有十七万贼寇,加上被裹挟的流民,有三十万之众。”
难怪湖北从大乱进入大治了。
因为匪类被赶入大别山了。
地方上也在肃匪,但都没有大股匪类了。
从广西陆陆续续,安置进来的狼兵有十二万人。
年富手里有三万人,守在大别山诸多关口,把匪类堵在大别山里。
“而本督抚手里,只有三万人。”
年富苦笑:“而且,这三万人还不太会说汉话,不会用火铳,装备也并不精良。”
那这仗怎么打呀?
“您怎么没向中枢求兵呀?”边镛小声问。
“求了,陛下说从广西继续调兵。”
年富摊摊手:“但广西兵,都被方总督带去安南吃饭了,没在广西,安南又恰逢雨季,带不回来了。”
“所以,难题就交给了本督抚。”
边镛咂舌。
难怪年富不让他去安南,因为真的去不了,他只会停在广西,眺望安南。
年富是全能型人才,没有短板的他,恰恰成了最大弱点,他能打仗,但打不了这种决胜局。
他和韩雍不一样,韩雍的长处是打仗,是统帅型人才。
年富是做什么都出色,但相比较而言,又样样不出色。
“大人,后学末进也没有办法呀。”
这个问题,对边镛来说超纲了。
边镛只是长得帅,有个出使安南的爹,实际水平也就是普通进士水平,达不到韩雍、王越的级别。
论勇猛,也远远比不上欧信、陶成。
被皇帝派出来,只是历练而已,他年纪尚小,正在磨练他成长而已。
“你倒是实诚。”
年富抚须而笑:“大别山是三省交界,这些匪类,并非湖北一省之匪。”
“河南、南直隶的匪类,也都往大别山里面赶。”
“所以这大别山里,才聚众三十余万。”
“但是,河南只有数千人,堵住九里关、斗木岭关、阴山关。”
“南直的五府总兵,尚在地方剿匪,无暇管大别山。”
“压力就到了本督肩膀上来。”
“他们只能保证,匪类不会流窜进入河南和南直隶。”
摆在年富眼前这个超级难题。
本可从广西调三十万狼兵,直接杀进大别山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