(七)水仆再来讲故事(1)(1 / 1)
我猜啊,关于我为什么要跟金灿站在一边、会为金灿出力的原因,土呆自己独个儿坐在他钟爱的地下室里冥想,应该很快就能想明白了。
我等着他来找我。
原因是什么呢?
简单地说吧:因为我是一个女人。
我敢说,现如今的这个世界上,大约再也没有任何一个女人,能比我更懂得“女人”是什么了。
涅母创造出了我,从身体特征的角度来区分,我便是五仆中唯一的女人。后来,前世的我散形离开,设下了最强力的引咒让自己投胎落凡,这千万年来,我生生世世的轮回,都是在做女人。
在这个世界上,我不断体验着各式各样的女人命运,经历着变幻莫测的离奇遭遇,前面的故事,应该已经跟你们说到过仆人多次落凡会损伤智力,确切地讲是损伤记忆力。所以后来,重复落入凡胎的我已经不复记忆自己为什么一定要落入女胎,只剩下引咒坚持一成不变地替我选择。
我用引咒锁定了我的宿命,在我没有觉醒回归之前,我让自己陷入永无止境的深渊,想要看一看这深渊有无平坦的底端。
我锁定宿命,其实,还是为了想要选择。
我想要试一试,这个世界需要我承受的绝望,到底有没有可以碰触的底端?如果有,那我可以躺平在底端,安然承受涅母安排给我的所有任务……如果没有,那么,就让沉溺在绝望轮回中永远不要再回来吧,我宁肯选择做一个有生有死的凡人女性,含辛茹苦尝尽人生悲伤,也不愿意再回来继续当涅母的唯一女仆。
土呆一定能想明白,我此时和金灿站在一起,就是不想再继续独立存在,我不想继续去做涅母的仆人……可他不一定能想明白,我下决心做出了这样的选择,会不惜付出什么样的代价。
当然,我自己之前也没有料到,在我尚未觉醒,还是凡人林子的时候,我曾那样反对母亲替我选择婚姻的对象,可现在的我已然觉醒是,完全有理由随时解除这桩我不情愿的婚姻,我却反而全盘接受了。
我这个再世水仆,已经想通了,对于绝望的承载方式,无外乎,就是接受吧。
只不过,讽刺的是,人们常常总觉得自己已经到了躺平接受苦难的底线,结果打熬过去,刚刚有所习惯,却发现,原来还有更深重的苦难继续拽着你向下落,还需要你重新去学习接受。
现在,回想起我过去轮回人世间的那千万次落凡,我大概可以说,这世间从没有任何一个别的女人,比我经历过更深的向下苦难空间,地狱何止十八层啊,你们能想象到的苦难,我都经历过,你们想象不到的苦难,我也经历过。
至于是不是已经落到了深渊底端,我仍不敢肯定。
人类,通常只能够想象自己已经有过经验的领域,超出经历的认知领域,凡人的想象力多半是一片漆黑,或者拼凑成光怪陆离,若是有本事真正闯入无人经历的漆黑领域里去探索,又会发现跟自己的想象有很大区别,很难言述表达,找不到共鸣。
这么多次的落凡为人,让我明白了凡人世间的一个道理,人类不是靠想象过日子的,人类是靠经历过日子的,有经历才会有经验,有经验才会有认知,有认知才能找共鸣,有共鸣才能应对苦难和绝望。
这是身为水仆的我在绝望深渊里看到的一根拦截绳,前世的我之所以想要摆脱水仆的身份,总想找别的仆人与我共担绝望,是因为对于苦难来说,我也只有想象,并没有经历,于是我只有我自己。我用我的想象来感受这个世界上最深重的绝望,就如同永远在一个无底洞中下坠,趋使我想要逃避的,并非绝望本身,而是那种无穷无尽的想象。
所以我忽然有了选择,涅母不在了,我可以不做仆人,我可以去落凡,做为一个凡人,承受不了绝望时,可以找人诉说经历,可以寻求帮助支援,最不济时,凡人还可以崩溃,可以去死,于是经历到此就抵达终点,旁观者看起来或许凄惨,但对当事人自己来说未尝不是解脱。这就好比在下坠时有了一条拦截的绳索。
这比我是前世水仆时可好太多了,前世的我,无论再怎么绝望,身体从不受影响,无比清醒,不会崩溃,除我自己散形,总无法消失……而当土老大没有建议我们繁衍自己的族群之前,前世的我甚至都没有想过,原来我是可以散形离世的。
前世的我,每日每日完成自己的任务,时时刻刻体验着这世间的绝望感,总有一重挥之不去的想象:我是在用清水一遍一遍刷洗自己的白骨,明明知道再怎么刷洗都无法令花容月貌复苏,仍只是冷静仔细地刷洗着。只因为,我除了做这件事外,再没别的事可以做了。
而我的上一世落凡体小凝露,用她短短四年的人生经历,把前世水仆的这一重想象变成了人间的现实:她被我母亲葬在游泳池底,这二十八年来,那具小小白骨一直被泥土包裹,也一直在被不断渗漏的泳池清水刷洗着。小凝露的故事无人知晓,更无从诉说,对于白骨来说,刷洗什么的其实都没有意义,但小凝露的白骨就那样存在着,永远被刷洗着,永不会再改变。
现在,已经全部记起了前因后果的我,对于之前的凡人方柏梧、现在的金灿,有了些不同的想法……也许这跟我曾经是林子有关吧。
身为凡人林子的那二十八年人生,我可算是过得趁心如意:我的小姐姐仿佛已经替我把人生的苦头吃尽了,轮到我这一世时=,除了后来母亲开始逼我结婚时闹得有些不可开交之外,其余时间,我的感受简直可以用尽善尽美来形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