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章(2 / 2)
钟跃民不耐烦地说:“去去去,找个凉快地儿待会儿去,哥儿几个要睡觉了,没工夫听你闲扯淡。”
陕北的农村基本没有时间概念,人们的一切作息都根据天色安排,真正是日出而作,日落而息。村子里每天最热闹的时候是晚饭前后,劳作了一天的村民都端着碗走出自家窑洞,三三两两地蹲在一起,一边喝粥一边扯着家长里短。
钟跃民也经常端着碗和村民蹲在一起闲扯,他发现自己和农民之间根本找不到共同的话题。农民们喜欢谈论村里的新闻,在钟跃民看来,这些新闻很乏味,无非是李家的汉子睡了张家的婆姨,王家的两兄弟和一个常家的寡妇明铺暗盖,而那寡妇的孩子长得又像村里一个姓赵的光棍儿。
村民大多是文盲,村里学历最高的是现任会计张金锁,他是高小毕业,几年前是村里民办小学的校长兼教师,村里略识几个字的人都曾经是他的学生。后来学校终于办不下去了,因为村里无力再供养民办教师。一个壮劳力的工分每天才合5分钱,哪养得起闲人,村民坚持认为民办教师是闲人,娃们认识锄把子就行了,认字有什么用?村支书常贵认为,张金锁既然是“知识分子”,就该给他出路,学校不办了,于是让他改行当了会计,这体现了党的知识分子政策。
钟跃民惊讶地发现,在如此贫困恶劣的生存状态下,村民却很少愁眉苦脸,他们始终很乐观,他们最喜欢谈论的话题是饮食、男女。在饮食方面,由于他们没见过更好的食品,所以坚持认为酸汤饺子和油泼辣子是天下最鲜美的食品。如果有人提出世上还有很多更好吃的东西,那大家会一致认为此人太没见过世面,这驴日的八成是没吃过酸汤饺子,所以才在这儿胡咧咧。
除了谈论吃,余下的话题自然是男女之事了。谈论这类话题时,大家往往很兴奋,气氛也很热烈,真正是畅所欲言,很有民主意味。有一次村里的常守财从县城走亲戚回来,带回一张宣传画,上面是毛**身穿绿军装在招手,老人家站在一圈儿类似佛光的光环里,光环下面是一群穿着各种稀奇古怪服装、不同肤色的外国人,他们人手一本红宝书在欢呼着什么,光环上面是一行字:毛**是世界人民心中的红太阳。
村民第一次知道了世上还有黑人和白人,这大大超出了他们的想象。大家展开了热烈的讨论,题目是“白人和黑人交配,生出的娃应该是什么色儿”。这个问题讨论了几天,最后支书常贵一锤定音:“是黑白花的。”其理论根据是黑猪和白猪交配,生出的猪娃子就是花花的。村民都说,到底是支书,见多识广有学问。
只有前民办教师张金锁嗤之以鼻,他说:“你拿一桶白灰浆和一桶墨汁兑在一起搅匀了,就是那种色儿。”
村民对此半信半疑。有人特地去问郑桐,因为他戴着眼镜,显得很有学问,郑桐却极不负责任地信口蒙人:“脑袋和身子是黑的,手脚是白的。”村民认为这个结论很有道理,因为有一种马就是这样,浑身都是黑的,唯独四个蹄子是雪白的,这叫“四蹄踏雪”。
知青来了以后,村民都对知青有了一种固定的看法。他们认为知青们在北京都住在皇上的金銮殿里,每顿饭都吃饺子,钱多得花不完,以致箱子里的钞票都长了毛,还经常劝钟跃民趁农闲时回去看看,顺便把长了毛的票子摊开晒一晒。钟跃民解释说,自己连见也没见过这么多票子,在北京也是吃了上顿没下顿。村民根本不信,反而认为他不实在,是怕人向他借钱。村里唯一出过远门的人是张金锁,他在很多年以前去过省城西安。据他说,省城的人每天吃的不是酸汤饺子就是羊肉泡馍,省城尚且如此,更何况是北京了。钟跃民有口难辩,只好默认了自己有一箱长了毛的票子。
村民的时间表很准,只要天一黑,马上上炕睡觉。村里没有通电,又没几户人买得起煤油点灯,再说点灯也毫无意义,庄稼人不读书看报,点灯干什么?这时的石川村变得静悄悄的,除了几声狗叫,几乎听不到任何声音。
精力旺盛的汉子们睡不着觉,便和婆姨们没完没了地折腾,不折腾个筋疲力尽不算完。村里的出生率一直居高不下,便是这个原因。很多孩子都是因为父母无聊才来到这个世界上的。
知青们也同样点不起油灯,郑桐的手电筒只剩下两节电池了,平时轻易不敢用,天一黑知青们就只好躺在炕上聊天,时间长了,该聊的都聊完了,谁也想不出什么新鲜的话题,大家只好睁着眼睛想心事,经常是两三个小时都没人吭一声。往往到了半夜,某个人起来解手,这时所有人都爬起来了,大家才发现谁也没有睡着。
从白店村回来以后,钟跃民也有了心事,他躺在炕上,两眼直直地望着黑暗中的窑顶。秦岭的影子总在他眼前晃,简直挥之不去,他有一种感觉,这个女孩子和他之间早晚会发生点儿故事。秦岭的身上有某种东西在吸引他,不仅仅因为她有一副唱民歌的好嗓子,也不仅仅是因为秦岭漂亮的容貌,总之,钟跃民喜欢这个女孩子。
钟跃民对女人的相貌是很挑剔的,他的母亲就很漂亮,难怪他老爹在母亲去世后鳏居多年。钟跃民认为父亲是找不到合适的人选,母亲年轻时的风采把老爹的品位给吊高了。当然,周晓白也很漂亮,要不是因为她漂亮,钟跃民才懒得在冰场上向她献殷勤。平心而论,那不过是钟跃民的一种虚荣心,因为在冰场上带个漂亮的女朋友还是挺露脸的,可要是正经八百地谈恋爱,就有点儿可笑了,钟跃民还没玩够呢,他可不想让哪个妞儿把自己拴住。老人家说得好,世界上怕就怕“认真”二字。周晓白一认真,钟跃民就有点儿怕了。他愤愤地想,如今的小妞儿们怎么都这样,要不就把你当成流氓不搭理你,要不就不由分说哭着喊着非把这辈子交给你,太极端了,弄得男人们简直没有安全感。
此时周晓白的面容在黑暗中浮现,真有点儿雾里看花的感觉,她的身影在雾中时隐时现。钟跃民承认自己还是挺喜欢她的,问题是周晓白离他实在太远了,他根本够不着,既然命运把他抛在这穷乡僻壤,他就该认命。
钟跃民琢磨,要是他写信告诉周晓白,装作很高尚地提出分手,理由是两人的地位太悬殊,他不愿耽误对方的前途,这样恐怕显得太虚伪,肯定会招骂,人家都没嫌你,你自己装什么孙子?不如老老实实承认自己爱上了别人,如此一来,性质便发生了变化,不是怕钟跃民耽误了周晓白的前途,而是怕周晓白耽误了钟跃民的前途。钟跃民深知恋爱中的女人往往都有些献身精神,譬如你得了绝症,于是很高尚地向恋人提出分手,理由是不愿意耽误了她,那你放心,她非哭着喊着和你终身相伴不可,你等于给她提供了一个表现高尚情操的机会。与其如此,不如反其道而行之,钟跃民要明白地告诉周晓白,希望她不要耽误了钟跃民的美好前途,这样效果可能会好一些。至于周晓白会怎么想,钟跃民认为不是什么问题。这好比中国古典小说里富家小姐爱上穷书生一样,穷书生拒绝了富家小姐的爱情,形象会更高大,这叫富贵不能淫,人穷志不穷。
钟跃民突然想起前几天收到周晓白寄来的20元汇款,不禁有些恐慌起来,他决定还是早些向周晓白讲明了好,时间拖得越长越麻烦,吃人的嘴短,他搭不起这份人情,再有那么几次汇款,他就被套住了,不然就有骗子之嫌。其实那笔钱被郑桐买了猪肉,知青们改善了几天伙食,大伙吃了喝了,这人情债却要钟跃民一个人来还,凭什么?他就是再有献身精神也不干,没这么个献身法儿。
钟跃民翻身起来找出纸笔,准备给周晓白写信。郑桐也没睡着,见钟跃民又在使他的手电筒,便不满地嘲讽道:“又准备给哪个妞儿写信啊?可别把信放错了信封。”
钟跃民踹了他一脚说:“都怨你这孙子……”他话没说完,就听见有人在砸门,钟跃民没好气地喊,“谁呀,轻点儿砸行不行?”
门外传来羊倌杜老汉的声音:“跃民,跃民,快救救憨娃,憨娃病啦……”
钟跃民和郑桐一听就蹦了起来,两人穿上衣服冲出窑洞,见杜老汉站在院子里浑身哆嗦,说话也语无伦次:“跃民,憨娃在炕上疼得打滚,说是肚子疼,这可咋办呢?你们知青有学问,帮我拿拿主意。”
钟跃民让郑桐去通知常贵,自己跟杜老汉去看憨娃,他一进杜家窑洞就看见憨娃哀号着在土炕上打滚,孩子的脸色煞白,脸上全是汗。钟跃民慌得抱住憨娃连声喊:“憨娃,你睁眼看看,我是你跃民哥。”
憨娃睁开眼,声音很微弱:“跃民哥,我肚子疼,疼死我了……”
钟跃民给他擦着汗说:“憨娃,你再忍一会儿,我马上送你去医院。”
郑桐带着常贵和村里的赤脚医生常发匆匆赶来。常发是常贵的本家侄子,曾在县里办的医疗短训班学习过两个月,回村就成了赤脚医生。据说他的医疗箱里只有3种药品:碘酒、红汞药水和止痛片。他只会摆弄这3样东西,别的什么也不会。有一次村里的母猪生崽,常发也真事儿似的背着药箱赶去了,当时母猪已经生完了猪崽正在休息,常发愣说怕母猪感染,硬是用碘酒对付母猪的屁股,母猪没命地嚎叫起来,村民都以为是在杀猪,常发用完了碘酒还意犹未尽,临走又用红汞药水把母猪的屁股染得红艳艳的。
常发进了窑洞先给憨娃吃了两片止痛片,然后就搓着手不知该干点儿什么了。
钟跃民怒道:“常发,你倒是看看这孩子得的是什么病啊。”
常发蹲在地上说:“我也不知道,可能是受了凉吧。”
钟跃民破口大骂:“放屁,受凉会疼成这样?你是他妈什么狗屁医生?”
常贵忙打圆场:“跃民,村里的大车昨天到县里拉肥去了,要去看病只能找人抬了,公社卫生院离咱村有30多里,现在黑灯瞎火的没法走,要不明早再去?让憨娃再忍一宿。”
钟跃民气急败坏地站起来说:“人命关天的事,还等得到明天早上?现在就走,背也要把孩子背到卫生院,常支书,我和郑桐先走,你再找几个人去追我们。”
钟跃民顾不上回去穿衣服,背起憨娃就走,郑桐打着手电筒追了上去。
钟跃民和郑桐算是领教了在漆黑一团的旷野里走夜路的滋味,郑桐手电筒里的电池已经快耗尽了,手电筒的光线越来越微弱,两人轮换着背憨娃,都累得上气不接下气。郑桐一不留神,一头栽进了路旁的土沟,眼镜也摔掉了,他摸索了半天才摸到眼镜,骂骂咧咧地追上钟跃民。
憨娃的脑袋搭在钟跃民的肩上,随着他的身体无力地晃动着。钟跃民安慰着:“憨娃,你觉得咋样?再忍会儿,咱到了公社就好了。”
憨娃的声音断断续续:“跃民哥,我告诉你一件事……你可千万别告诉别人……我又找着两个老鼠洞……在咱村的后沟里,等我病好了……就去挖……要是抓住老鼠……我还给你烧肉吃……”
钟跃民听得心酸不已:“憨娃,等你病好了,我和你一起去,上次你烧的肉真好吃……”
郑桐在一边听得也受不了了,他破口大骂起来:“我操他妈的,这是什么鬼地方?看个病还得连夜走几十里,这不是耽误事儿吗,农民的命就这么贱?我操……”
憨娃似乎在说梦话:“跃民哥,你吃过酸汤饺子吗?”
“没吃过,北京好像没有。”
憨娃说:“我也没吃过,我爷爷吃过,他说可好吃了,比烧肉还好吃……”
钟跃民努力忍住泪说:“憨娃,哥向你保证,等你病好了,哥带你到县城去吃酸汤饺子,咱敞开肚子吃。”
憨娃的声音越来越微弱:“我尝一口就行,咱没钱呀……”
钟跃民说:“谁说咱没钱?咱有的是钱,你放心,哥保证让你吃够了。”
憨娃说:“跃民哥,我肚子不疼了,就是困,我要睡觉了……”
钟跃民说:“你睡吧,等到了公社,哥再叫你。”
这时杜老汉和村里的几个小伙子追了上来,有人替换了钟跃民。
钟跃民安慰杜老汉说:“憨娃说他好多了,肚子也不疼了,现在让他睡一会儿。”
杜老汉说:“娃的肚子要是不疼了,那么咱就回去吧,去公社卫生院看病要花钱哩。”
郑桐怒道:“你这老头儿真够呛,这孩子是不是你孙子,是捡来的?你以为肚子不疼了就没事了,都走到这儿了,你又怕花钱,我真怀疑这孩子是你拐来的。”
杜老汉小声说:“咱不是没钱吗?”
钟跃民说:“没钱也得看病,卫生院要敢不给咱治,我就带人砸了它。”
30多里的夜路,他们走了4个多小时,等赶到公社卫生院时,东方已经出现了鱼肚白。
钟跃民疲惫不堪地把憨娃抱进急诊室,值班医生还在值班室里睡觉,大家上去敲门,医生披着衣服出来没好气地呵斥道:“有这样砸门的吗?就像抄家似的。”
钟跃民一瞪眼:“哪儿这么多废话?赶快给孩子检查。”
医生一听口音就知道碰见插队知青了,他知道这些人不好惹,马上闭了嘴开始作检查。他刚把听诊器放在憨娃的胸口上,突然像被火烫了一样缩回手,他抬头问道:“这孩子已经死了,你们怎么才送来?”
钟跃民顿时如遭雷击,他没有心理准备,怎么也不能相信,一条鲜活的生命就这样突然消失了。两个小时之前,憨娃还告诉他老鼠洞的秘密,这孩子生怕别人知道捷足先登,他只把秘密告诉了他最信任的人。可就一转眼,这孩子就永远地走了,生命竟是如此脆弱,和死亡只是咫尺之遥。
杜老汉神色木然地蹲在地上,脸上竟没有一滴眼泪,也许他对生活中的苦难已经习惯了。
可钟跃民却受不了了,他无法想象,生活竟然还有如此残酷的一面,他一把抱起憨娃的尸体禁不住号啕大哭……
憨娃死于急性阑尾炎,如果治疗及时,他本不该死。钟跃民忘不了这个孩子,也忘不了那被烧得黑乎乎的老鼠肉。
周晓白很长时间没有收到钟跃民的信了,她心里不时地感到一阵烦躁,什么都干不下去。前几天她看护一个重病号,吊瓶里的药液已经滴光了,病人出现了回血,她盯着吊瓶却视而不见,要不是别人发现了情况,那天非出事故不可。她很想找人倾诉一下,不然自己会发疯的。在这个医院里,能和她交流内心秘密的只有罗芸一个,她打算去药剂室找罗芸聊聊天。可当她看到罗芸时,马上就打消了这个念头,因为罗芸这些日子突然变得容光焕发,似乎沉浸在幸福之中。
罗芸伏在桌上写着什么,见周晓白推门进来,她慌乱地把信纸藏到抽屉里。
周晓白伸出手:“干吗鬼鬼祟祟的,你心里有鬼,老老实实给我拿出来,我要检查检查。”
罗芸不好意思地说:“别看,我写思想汇报呢。”
“撒谎,写思想汇报你藏什么,我发现你最近一到星期天就请假,行踪诡秘。你给我坦白交代,党的政策你是知道的。”
罗芸向门外看看说:“嘘,小声点儿,你想要我命呀,让教导员知道了还了得。我坦白,我写情书呢,行了吧。”
“这不就得了,你不用说,我知道是谁了。”
罗芸笑了:“我知道瞒不过你,你这个人鬼精鬼精的。”
周晓白说:“上次有人把袁军诓来我就明白了,真没看出来,你还真是诡计多端,谁教你的?”
罗芸马上倒打一耙:“你呀,要不是你先和钟跃民这些坏小子混到一起,我怎么会被拉下水,都是和你学的。”
“你接着往下交代,你们到什么程度了?”
“一般接触呗。”
“我不信,我问你,接吻了没有,谁先主动的?”
罗芸的脸红了:“晓白,你胡说什么呢。”
周晓白不依不饶地追问:“哟,还知道害臊呢,做都做了,还有什么不敢承认的?”
“我做什么了?你少诈我,你和钟跃民接过吻吗?”
周晓白大大方方地说:“想知道吗?我告诉你,我认识他不到一个月就接吻了,为我爱的人,我什么都愿意做,我才不像某些人似的,做都做了,还不敢承认,哼,假正经。”
罗芸跳起来向周晓白冲去:“你给我闭嘴,不知害臊的家伙……”
袁军对自己的魅力从不抱任何幻想,他长这么大还没和哪个女孩子交过朋友,虽然在街头追逐过女孩子,但多半儿是出于起哄,也从来没成功过,上次甚至被抓进了派出所,现在想起来都觉得冤得慌。钟跃民曾经刻薄地评论过袁军:“如果哪天事情倒过来了,那肯定有热闹看。譬如袁军在大街上碰见一个妞儿嬉皮笑脸地凑上来调戏他,你们猜袁军会怎么样?这小子八成是当场被吓得尿裤子,他哪受过这种刺激?”此话虽刻薄,但基本上是事实,袁军的确不擅此道。那天罗芸委婉地向他表达了爱意,他一时没反应过来,等他闹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以后,还真有点儿天上掉馅饼的感觉。他弄不清罗芸为什么会看上自己,他把自己身上的全部优点都拿出来分析了一番,还是感到缺乏底气。
袁军认为罗芸的相貌虽然比不上周晓白,但也属于中等偏上水平,既然是自己撞上门来的,他便没有理由拒绝。军营生活如此枯燥,有个女朋友当然也不错,至于以后会怎么样,他连想都不去想,未来的事太遥远了。
袁军和罗芸相处的时候,总是很被动,他不知不觉地受到罗芸的控制。连队的训练任务很重,有时还要参加助民劳动,根本不能保证每个星期天都能放假。但罗芸在医院里的空余时间却很充足,她要求袁军最好每个星期天都来和她见上一面,当袁军感到为难时,她又不失时机地点拨他打着父亲老战友的旗号,以各种理由向连里请假,反正军部司政后机关里到处是袁北光的老战友。袁军每次去军部大院都要拜见一位首长,说是父亲来信要他登门问候一下叔叔阿姨,首长和夫人自然很高兴,拉住袁军问寒问暖,很是亲热,这时袁军就开始提要求了,说连队里总是不太相信他的话,请假时指导员要再三盘问,为了使连里放心,还要麻烦叔叔给他们指导员打个电话证实一下。军里的首长哪里认识一个连队指导员,他们往往一个电话就打到坦克团的团长或政委那里,说你们团的袁军在我家里,我替他请个假。团长和政委哪敢说半个不字,只有唯唯诺诺的份儿。袁军见目的已达到,便起身告辞,声称还要去看别的叔叔阿姨,等他出了门就一溜烟儿地窜到了公共汽车站,那是他和罗芸约好的地点。他们每次约会都选在城里的电影院,那里遇见熟人的概率不高。
周晓白终于盼到了钟跃民的来信,她兴奋得难以自抑,揣起信就跑,一直跑到医院疗养区的花园里,才坐在长椅上拆开钟跃民的信。
钟跃民的信不长,只有薄薄的一页信纸,周晓白还没来得及看就已经很不满了,这个人也太惜墨如金了,好不容易写封信,就这么一张纸。不过尽管信很短,周晓白也很知足了,这证明钟跃民还想着她。
谁知她刚看了两行,笑容就僵在了脸上……
晓白:
实在对不起,我只想告诉你,不要再等我了。其实,从你入伍的那天起,你我的命运就发生了变化。我知道,我们早晚会有分手的那一天,我想,长痛不如短痛,好在时间还不长。我不想瞒你,我爱上了别人。你知道,陕北的生活很苦,我们粮食很少,整天都在为吃饭而操心,严酷的现实使我变成了一个现实主义者,我希望有人能和我相依为命,在精神上互相支撑……
周晓白的眼泪一滴滴地落在信纸上,她感到太突然了,自己根本没有一点儿心理准备。
我不想说什么怕耽误你的话,因为那是很虚伪的,实际上,我是怕你耽误了我。在这贫瘠的黄土高原上,人们似乎看不到什么前途,对于未来我从不做什么设想,能吃饱肚子,才是我眼前最大的心愿。一个没有未来的人,你很难想象他会忠实于爱情,这是我给你的最后一封信,请忘了我吧,对不起,再一次向你说对不起。
周晓白猛地仰起脸,泪流满面地大叫一声:“钟跃民,你这个浑蛋……”她用双手捂住脸,毫无顾忌地号啕大哭起来。
罗芸知道这件事的时候,周晓白正在女兵宿舍里收拾衣物,她把一些物品胡乱地塞进手提箱里,拼命地往下按箱子盖。明明是东西太多,箱子盖不上,她却视而不见,狠狠地和手提箱较劲。
罗芸匆匆推门进来:“晓白,你要干什么?”
周晓白狠命地压着箱子说:“我要去陕北,我要当面去问问他,他不能这样不负责任。”
罗芸说:“你疯了?领导不会批你假。”
周晓白任性地说:“不批假我也要走。”
“你这是开小差,是逃兵,你考虑到后果了吗?”
周晓白猛地把一身军装扔到墙角喊道:“我要求复员总可以吧,这兵我不当了还不行?”
罗芸急了,她不顾一切地抢过衣箱大喊:“晓白,你冷静点儿,为一个钟跃民不值得,你会毁了自己,千万别这样,我求你啦。”
周晓白呆呆地望着罗芸,突然身子软下来,罗芸一把抱住她。
周晓白凄厉地叫着:“罗芸,他为什么这样对我?我第一次爱上一个人,就是这个结果,我受不了,我受不了啊……”她顷刻间泪飞如雨,失声痛哭。
罗芸把钟跃民的恶劣行径告诉袁军时,袁军却一声不吭,罗芸大为恼火。
那是在一条小河边,河两岸林木掩映,坡岸上绿草如茵,浓荫蔽日,这也是他们经常幽会的地方。
袁军和罗芸身穿便衣斜躺在坡岸上,袁军头枕双手,眼睛望着天空。
罗芸把头倚在袁军的肘弯里说:“你该给钟跃民这浑蛋写封信,好好骂他一顿,太坑人了。”
“我凭什么骂他,我们是哥们儿。”
罗芸坐了起来:“哼,你看看你的哥们儿都是些什么人?你们男人就没一个好东西。”
“是呀,天下的女人都瞎了眼,明知山有虎,偏向虎山行。你们女人应该联合起来,谁也别搭理男人,这样就没这么多悲欢离合的故事了。”
罗芸怒气冲冲地看着袁军:“出了这么大的事,你怎么好像无所谓似的?”
袁军若无其事地说:“这算什么大事?天又没塌下来,钟跃民又不是世界上唯一的男人,让周晓白缓缓气儿,过些日子再找一个就是了。”
罗芸一听这话便气得要命:“你说得轻巧,感情是能随便伤害的吗?一个女人要是感情上受到伤害,恐怕一辈子都缓不过来。”
“没那么严重吧,我听说初恋的成功率还不到5%,这很正常,人总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。”
“袁军,我看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,这是你的心里话吧?”
“你看,你看,我说你哪儿来这么大的义愤呀,物伤其类,把自己也搁进去了。要是看电影,你看着看着动了感情,把自己也投入了,这就麻烦了。比如说,看见黄世仁侮辱喜儿,于是你就把自己当成了喜儿……”
罗芸狠狠拧了袁军一把:“少跟我臭贫,以后你要是敢对不起我,看我不杀了你。”
袁军看了罗芸一眼,大发感慨道:“你们女人一到这会儿就露出了狰狞面目,让人不寒而栗。”
“你知道就好。”
袁军问:“周晓白最近怎么样?”
罗芸说:“大病了一场,发烧到40摄氏度,要不是因为病倒了,她真敢开小差跑到陕北去,她心里还是放不下钟跃民。”
袁军由衷地叹道:“谈恋爱真是件累活儿,我算明白了,女人是不能轻易招惹的。”
罗芸说:“你能有这种认识,说明你的头脑还算清醒,世上没有占了便宜就走的事。”
袁军沉默了。
石川村村口的老槐树上挂着一截旧铁轨,每天出工的时候村支书常贵就敲打铁轨,算是吹出工哨。
随着敲打铁轨的声音,村民和知青们慢吞吞地陆续来到村口。
郑桐边走边兴奋地告诉钟跃民:“跃民,你那主意真是高招儿,蒋碧云这些天一见了我,眼神儿都不对了。”
钟跃民问:“什么眼神儿?”
“温柔啊,绝对温柔。哥们儿,实在对不起,为了巩固战果,我只好拿你当牺牲品,在蒋碧云那儿把你数落了一顿。”
钟跃民警惕地问:“你他妈又说我坏话了吧,是不是把我形容成恶贯满盈的流氓?”
“倒没那么严重,不过是说你这个人责任心差了点儿,见一个爱一个,就像狗熊掰棒子,掰一个扔一个,在你不长的掰棒子生涯中,已经扔了七八个了。”
“我操,你诽谤得有点儿过头儿了,我有这本事吗?”
郑桐推心置腹地说:“为了哥们儿的终身大事,你就担点儿恶名吧,我总不能把你夸成一朵花儿似的,那还有我什么事呀?”
钟跃民点点头说:“得,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?这流氓的恶名我担了,收工回来你把我的脏衣服洗洗,我明天还等着穿呢。”
郑桐抗议道:“凭什么让我洗?我还要备课呢。”
“狗屁,谁还听你的课,你倒讲上瘾了。我为你担了这么大恶名,你替我洗件衣服算什么?你要是不洗,可要注意后果。”
郑桐立刻软了:“真是赤裸裸的威胁,行,我洗。你还别说,这些天我看《中国通史》还真看上了瘾,我打算再找点儿其他历史书,好好攻读一下,我计划用两年时间通读《二十四史》。”
“我的天,你哪来这么大动力?”
郑桐严肃地说:“爱情呀。”
钟跃民大笑:“哎哟,还跟真的似的,你可别吓着我。”
常贵在村口已经等候多时了,他训斥着众人:“人都来齐了没有?怎么还缺人?一到给队里干活就磨磨蹭蹭,过去给自家自留地干活,不用人催,屁股上像安了马达,停都停不住。跃民来了没有?”
钟跃民答道:“支书,我来了。”
常贵派起活儿来:“小钟,今天我派你个美差,县城里咱村包的那几个厕所该掏了,你带蒋碧云去把粪掏回来,千万别洒了,咱村的菜园子全靠它啦,这可是宝贝。”
钟跃民泄气地说:“支书,我当是什么美差,闹了半天是掏粪,这算什么美差?”
“你这娃真不知好歹,那点儿粪一会儿就掏完,你们还能逛逛县城,这活儿可是记满分,你要是不想去我可换人了。”
钟跃民立刻改变了主意:“那我去,不就是掏粪吗,这脏活儿让别人去多不合适。蒋碧云,你要嫌脏就让郑桐去,别不好意思,谁让我们是男的呢。”
蒋碧云说:“既然你们觉悟都这么高,也别显着我落后,我也去吧。”
郑桐摇摇头说:“看看,这些人里没傻子,一听说能逛县城,比当年在北京逛王府井还高兴,别说掏粪,吃粪都干啦。”
蒋碧云把一个土筐扣在郑桐头上:“郑桐,闭上你的臭嘴。”
钟跃民似乎想起了什么:“支书,让郑桐也去吧,蒋碧云干活儿不行,到时候活儿都让我一人干,我不就亏了吗?”
蒋碧云瞪着他不满地说:“钟跃民,谁干活儿不行?你怎么净跟我们女的斤斤计较。”
钟跃民显得很自私:“这年头儿,谁顾谁呀?支书,让郑桐去吧。”
常贵无奈地说:“你们这些学生娃呀,干点儿活儿也这么多事。郑桐,你也去。”
郑桐就等这句话呢,他马上大声道:“是,支书,保证完成任务。”
蒋碧云哪里知道这两个家伙在算计她,她不依不饶地冲着钟跃民发火:“钟跃民,我算认识你了,你可真够自私的。”
钟跃民不为所动:“那当然,人不为己,天诛地灭。”
村里仅有的两头骡子拉着粪车在乡村土路上跑着,郑桐和蒋碧云分坐在两边的车辕上,钟跃民坐在侧面,车轮在土道上卷起漫天黄尘,粪车冲上山峁,四处望去,黄土高原的山川地貌尽收眼底。
钟跃民扯着嗓子吼出信天游:
羊肚肚手巾哟,
三道道蓝。
咱们见个面容易,
拉话话难。
一个在那山上哟,
一个在那沟,
咱们拉不上话话,
就招一招手
…………
郑桐没话找话地说:“蒋碧云,你听跃民唱得挺够味儿吧?”
蒋碧云一撇嘴道:“一般,一听就是城里人唱的,缺点儿黄土味儿。跃民,你是不是跟秦岭学的?”
钟跃民说:“秦岭是谁呀?不认识,我这是跟羊倌杜老汉学的。”
“哟,为了秦岭,把女朋友都甩了,这会儿又装不认识了?”
“我说蒋碧云同志,你不要太关心别人的私生活好不好?今天大家难得出来逛逛,聊点高兴的事成吗?”
蒋碧云说:“鬼才管你的私事,我不过是随便问问。郑桐,你的历史课还在讲吗?”
“嗯,刚讲到两晋南北朝,给他们讲课太费劲,都嫌历史课太枯燥,我只好加一些历史典故活跃一下气氛。比方说到两晋,我就给他们讲讲石崇斗富、绿珠坠楼的故事,平心而论,钟跃民学得还是挺认真的。”
钟跃民附和道:“是啊,我觉得多学点儿知识没坏处,还是郑桐有心眼儿,我们这些人胡打胡闹时,他在家偷偷看书学习,还要和我们划清界限。当时我真想揍他,现在想起来,还是他对。”
郑桐说:“人要有远见,这世道不能总是这样,知识早晚能派上用场。”
钟跃民恭敬地说:“是,你说得有理,我觉得你真能当我老师了。”
郑桐显得很谦虚:“什么老师不老师的,我不过是比你们多看了几本书罢了,咱们还是共同探讨吧。”
蒋碧云疑惑地看着他俩:“我总觉得钟跃民最近有点儿不对头,就凭他会老老实实认别人当老师?他服过谁呀?别是憋什么坏主意呢。”
钟跃民作出真诚状:“你这么说就不对了,古人云:‘三人行,必有我师。’郑桐当我老师我可没觉着丢份儿,他父母都是知识分子,也算是家学渊源,我当当学生怎么啦?郑桐,我不怕别人讽刺挖苦,给你当学生我当定了。”
蒋碧云盯着他说:“钟跃民,你这都是真的假的?我怎么老觉得你老谋深算地在攒坏水呢。”
“那是你缺乏真诚,总把生活看得漆黑一团,觉得这个世界上没有好人,这是你的偏见。”
郑桐说:“跃民这个人我还是了解的,浑是浑了一些,但基本还是懂道理的,为人也比较真诚,至少在学习这方面还是挺认真的。”
钟跃民咬牙切齿地说:“郑桐啊,这么多日子了,你总算说了我点儿好话,真他妈感动死我啦。”
蒋碧云批评道:“你看,说着说着嘴里又不干不净了。”
郑桐从不放过诋毁钟跃民的机会:“他就这样,一高兴就爱骂人,都是他爸教的。”
钟跃民欲发作又忍住:“得,是我爸教的,他就没教过我好的。”
郑桐说:“不说他了,咱们唱歌,蒋碧云,你看过电影《花儿朵朵》吗?会唱那首插曲吗?”
“当然会。”
郑桐和蒋碧云大声唱起来:
你看那万里东风浩浩荡荡,
你看那漫山遍野处处春光,
群山点头河水笑,
万紫千红百花齐放
…………
钟跃民掏出烟袋点燃一锅烟恶狠狠地望着郑桐,心里琢磨着到了晚上回宿舍该怎么收拾他。这狗东西,他在心里骂道。他深信,这会儿要是蒋碧云和他同时挂在悬崖边儿上,郑桐这小子肯定会毫不犹豫地先把蒋碧云拽上来,万一这会儿钟跃民松了手掉下去,那也只好活该了,哥们儿义气一到了这会儿就不灵了。
钟跃民等人在县城里掏完厕所,郑桐这小子连声招呼都没打,就带着蒋碧云逛市场去了。钟跃民想起该去县委知青办看看马贵平,自从上次马贵平去村里看过他以后,钟跃民还没来过县城。
他这样想着就走进了县委大院。
马贵平正在办公室伏在桌上写东西,钟跃民亲热地叫了声“马叔叔”。
马贵平抬头惊喜地说:“是跃民呀。”
钟跃民说:“队里派我来县城干活儿,我顺便来看看您。”
马贵平拍拍钟跃民的肩膀:“好小子,还记得你马叔叔,还算有良心,你来得正好,我正准备派人找你去呢。”
钟跃民问:“有事吗?”
马贵平说:“好事,天大的好事……”
马贵平把钟跃民按坐下,又忙着拿暖瓶倒开水:“没吃饭吧?等一会儿食堂才开门,你先坐一会儿。”
“马叔叔,到底是什么事?”
马贵平说:“今年的征兵工作又开始了,碰巧部队来接兵的副团长是我的老战友,他刚当兵时我是他的班长,多少年没见了,这家伙如今都是副团长了。我把你的事和他说了,他二话没说,一拍胸脯说,‘这事我包了,老师长的儿子要当兵,咱还能不管?’你说,这不是天大的喜事吗?”
“可我爸的问题还没有结论呢,部队政审怎么办?”
马贵平说:“这你不用管,我们自有办法,这是你马叔叔第一次走后门儿。不过,为了我老首长的儿子,这个后门儿我还非走不可。”
钟跃民感到很突然,他根本没有想到好事会从天上掉下来,他猛然想起秦岭,她怎么办?钟跃民感到很踌躇,他试探地问:“可是……马叔叔,我还有个女朋友呢,她能和我一起走吗?”
马贵平说:“嗯,你小子才多大,就交女朋友了?告诉你,你就是碰上个仙女,这会儿也顾不上了,我只能管你一个。”
“那么我也得回去和她商量一下啊。”
“不行,你哪儿也不能去,就住在我家里。你以为这件事就这么好办?这是走后门儿,是违反原则的事,何况这次是c军招兵,赫赫有名的王牌部队,多少人想去都去不成,机会难得呀。”
钟跃民站了起来:“马叔叔,谢谢您为我的事操心,可我不想当兵了,我还是当农民算了。”
马贵平一掌拍在桌子上怒吼起来:“你敢!你爸爸英雄了一辈子,怎么养出你这么个熊儿子来,为个女人就放弃前程?你听着,你是个男子汉,不是个娘们儿,军队里是男人建功立业的地方,你应该去当兵,不管你将来要做什么,当几年兵绝对没有坏处。钟山岳的儿子就该是条汉子,就不能给他丢脸,要是为了儿女情长就自毁前程,你就不是钟山岳的儿子,我也没你这个侄子!”
钟跃民浑身一震,慢慢地坐下。
“你给我好好想想,想明白了没有?”
钟跃民低声说:“明白了,我去,可我一定要向她告个别,您一定要答应我。”
马贵平叹了口气:“没想到你小子还是个情种,好吧,快去快回。记住,对别人说你父亲得了重病,你要赶回北京看望父亲,记住啦。”
钟跃民站起来:“记住啦,我走了,马叔叔。”
钟跃民爬上石川村的后山梁,眼巴巴地望着对面的山梁。
秦岭准时出现在对面的山梁上,她向钟跃民招招手:“跃民,我今天可没有迟到啊。”
钟跃民呆呆地望着秦岭,他不知该怎么开口,嘴唇动动却什么话也没说出来。
秦岭关切地问:“跃民,你怎么啦?”
钟跃民还是没有说话。
秦岭平静地看着他说:“你有心事?和我说说好吗?你不是拿我当朋友吗?”
钟跃民艰难地说:“秦岭,我是来向你告别的,我要走了。”
秦岭平静地回答:“我知道你早晚会走,我该向你祝贺呀。”
“我会回来找你的。”
“别这样,跃民,你有你的路要走。”
钟跃民说:“我会给你写信的,你呢,会给我回信吗?”
秦岭沉默了。
钟跃民固执地追问:“秦岭,我在等你回答,你会回信吗?”
秦岭的歌声远远飘来,是那首陕北家喻户晓的《走西口》。钟跃民心中一震,竟有些发痴了……
天下黄河,唯富一套。以银川为中心的河套、宁夏地区,自古富庶,因为盛产大米,是陕北人心中的淘金宝地,因其地处陕北西部,故称去此地为走西口。走西口是陕北影响深远的一个历史现象,反映到陕北民歌中,就是诞生了各种不同版本的凄婉悱恻的《走西口》,它被称为陕北民歌的“离情之王”,在陕北人心中有着永恒的魅力。
哥哥你走西口,
小妹妹实在难留。
提起你走西口呀,
小妹妹我泪花流
…………
秦岭的歌声真使钟跃民柔肠百转,歌声在苍凉的黄土沟壑间飘散……钟跃民觉得一阵恍惚,一时竟不知身在何处,他感到一种撕心裂肺般的痛苦,他要失去这个姑娘了。
秦岭向钟跃民作了个手势:“跃民,你坐下好吗?今天我想和你好好聊聊。”
钟跃民平静下来:“好,要分别了,咱们聊点儿什么?”
秦岭说:“还是谈谈音乐吧,跃民,我和你谈过,我父母都是地地道道的陕西人,我姥姥是我们家乡有名的歌手,我虽然从小在北京长大,但我是听着信天游长大的。我以前并不是很喜欢陕北民歌,我喜欢古典音乐,喜欢歌剧,尤其是威尔第和瓦格纳的歌剧。在我来到陕北以后,有一天我爬上一座高高的山梁,放眼望去,灰蒙蒙的天空下是黄土凝固成的波浪,寒风卷着漫天的黄尘迎面扑来,使人感到窒息,我突然有了一种苍凉感。我脚下是个破碎的黄土高原,千百年的雨水就像一把锋利的刀子,把这个黄土高原切割得支离破碎,让人觉得它已经垂垂老矣,风烛残年。我想,这片破碎的山川大地一定承载了太多的苦难,它心里明白,却说不出来,但是生活在这里的人们,他们是知道的,他们很想表达自己的感受,怎么表达呢?于是信天游就出现了。我突然发现,同样是一首信天游,在舞台上唱出来,我没有什么感觉,可要是站在陕北的山峁上,面对着毛乌素大沙漠吹来的凛冽寒风,这时你唱出的信天游仿佛就有了灵魂,有了神韵,你的歌声和泪水仿佛从心灵深处自然地喷涌出来,这时我才明白,任何艺术都是在特定的情境下才能最大限度地表现出永恒的魅力。”
钟跃民沉默不语,他的情绪很低落。
秦岭说:“跃民,能在这穷乡僻壤和你相识,还能和你谈谈音乐,谈谈人生,我挺知足的。我得承认,我还是不够洒脱,尽管我们以前谈论过分别,我也表明过自己对分别的态度,可是我没想到分别会来得这样快。当这一刻真正来临的时候,我还真舍不得你了,这说明我还没有真正成熟起来,我们还是太年轻,还是有些儿女情长。其实咱们心里都清楚,你我早晚会分手的。”
钟跃民终于开口了:“是啊,尽管你我都不看重结果,可是我们连过程都没开始呢,我总觉得咱们还有很多事没做呢。”
“跃民,你是个男人,你要去做男人应该做的事,你不是喜欢玩吗?那么我告诉你,你应该去开辟一个新的天地了,也许你会遇到很多好玩的事,人生不过是一连串的游戏所构成的。从某种意义上说,只要你不妨害社会和他人,游戏人生也是一种不错的生活方式。从这点上看,我们是有共同语言的,因为我们都不喜欢平庸的生活。”
钟跃民苦笑一声:“秦岭,如果能让我选择的话,你猜我现在最想过什么样的生活?”
秦岭善解人意地说:“我知道,你想把我们交往的过程再延长一些,是吗?”
“是的,你我住在一个破窑洞里,过一段男耕女织的日子,没饭吃了,我们就唱着信天游去讨饭。”
秦岭大笑:“这主意听着挺不错,可惜来不及了,要是你真在乎这个过程,你今天就可以过来,不过我们连个破窑洞都没有。”
钟跃民惊讶地睁大眼睛:“秦岭,你说的是真的吗?”
“是的,跃民,你想要我吗?”
“想……”
“那么你还等什么?”
钟跃民冲动地站了起来:“秦岭,我现在就去找你,你在村口等我,你一定要等到我……”
他转身狂奔而去……
多年以后,钟跃民还忘不了那次他夜路狂奔的情景。那天夜里,他举着手电筒,跌跌撞撞地跑着。他一次次地跌倒,又一次次爬起来继续狂奔。黑暗中他脚下一绊,一头栽进一条深沟,整个身体翻滚着下落,一直滚到沟底,他又挣扎着爬上来。钟跃民的大脑处在一片空白中,他不知道今夜会发生什么,也不知道明天会怎么样,他只有一个目的,就是赶快见到秦岭,这是他们最后的一点时间,从此他们将天各一方。
秦岭静静地站在村口打谷场的一棵大槐树下。
钟跃民在大路上出现了,他脸上被划出道道血痕,衣服被扯得稀烂,他一瘸一拐地跑到秦岭面前,两人默默地对视。
钟跃民张嘴想说点什么,秦岭伸出手轻轻捂住他的嘴:“跃民,什么也别说……”
两人张开双臂紧紧地拥抱在一起,恍惚中钟跃民觉得秦岭滚烫的嘴唇已经贴了上来,他迅速地将嘴唇迎上去,两人的舌头缠绕在一起……在这一刹那,钟跃民和秦岭年轻的躯体都剧烈地颤抖起来,仿佛被强大的电流击中,躯体内被压抑的情欲犹如岩浆般地喷涌出来,两人在晕眩中拥抱着跌倒在谷草堆中……
钟跃民注视着秦岭的眼睛,秦岭发出深深的叹息,轻轻闭上眼睛。
钟跃民的手解开秦岭的衣扣……
秦岭闭着眼睛喃喃道:“你不是想体验过程吗?我就是你一生中的某一段过程……”
钟跃民顾不上说话,他急于将自己和秦岭融为一体,黑暗中秦岭雪白的身体呈现在他眼前,钟跃民似乎感到自己的情欲在一瞬间砰然爆炸,他勇猛地进入了秦岭的身体……秦岭发出一声痛楚的尖叫,双臂猛地抱住钟跃民,手指的指甲深深地掐进钟跃民的后背……
钟跃民没有想到,他的第一次**竟是在这种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发生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