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百九十三章 叔父,对不住了,借您刨坟一用(2 / 2)
洪承畴自然知道现在的局面十分被动,但是他手中算上贺信的兵马,也只有三万。
他断然不敢分兵,九江可是江西重镇,坚决不容有失。
“不如末将率军赶赴南昌府布防?”
“为时晚矣,让我再想想。”
贺信低头沉思起来,暗道明军应当没有那么快的速度,现在向南昌急行军,大约有两百余里,五日可到。
洪承畴沉思片刻,现在武昌友军损失惨重,无力南下,那左梦庚部再围攻浏阳已经失去了意义。
在浏阳督战的可是堵胤锡,崇祯朝时,洪承畴便对堵胤锡有所了解。
在他看来,堵胤锡比何腾蛟更具总督之才。
如果当初是堵胤锡来总督湖广,或许清军都难以打下湖北。
想让左梦庚在堵胤锡那里打下城池,无异于是白日做梦。
“还是调左梦庚部撤军回师,驻防临江吧。”
“如此,也能看顾柯永盛的后背,防止明军偷袭。”
洪承畴权衡再三,决定放弃进攻长沙府,将左梦庚的兵马调回来加强腹地的防御。
贺信重重点头,认为此乃上策。
两人闲话一阵,贺信便向洪承畴告退,准备回军营歇息。
洪承畴也是身心俱疲,此时已是卯时末,他感到了一阵困倦,眼皮开始打架。
正准备小憩一阵,养养精神,却不想又被搅扰。
有信使自闽地而来,自称是大明南安伯特使,前来求见洪承畴。
洪承畴一听,顿时强打起精神来,是郑芝龙的人,他必须得见。
在总督府的正堂之中,使节已经在此等候。
不一会儿,洪承畴便从后厅走入了堂中。
闽使打量一番后,以汉仪行礼。
洪承畴略感讶异,面前这使节,竟如此年轻,看上去只有十八九岁的样子。
身穿银丝圆领袍,腰悬秋水雁翎刀。
瞳深似海波澜定,眉如出水一双蛟。
足履绣金象牙带,环佩冰清白玉绦。
四方步下英雄气,两眼抬时风雨飘。
少年沉如江海,静若晴空,站在堂中,貌比潘安。
观之身背,虽有书生之气,却无文弱之姿。
洪承畴为其气质所诧异,打量了许久。
少年不卑不亢,上前两步,朗朗开口。
“大明南安伯特使,郑翼,拜见总督大人。”
“请起。”
“谢总督大人。”
“你是南安伯的什么人?”
“小子是南安伯的侄儿。”
“原来如此,南安伯好福气,竟有你这般子侄。”
“总督谬赞,小子不过是众兄弟中一萤火,不足与兄长们争辉。”
“谦逊有礼,文质彬彬,日后必成大器。”
洪承畴有些羡慕郑芝龙,这家伙虽然自己是个海寇出身,可是他的子侄们却一个比一个优秀。
长子郑森,自然不必多说,这侄儿郑翼,竟也有奇伟之象。
郑翼面对洪承畴的称赞,只是浅浅一笑,未做回应。
“不知南安伯遣你来,是已经有了决断了吗?”
洪承畴转入正题,他与郑芝龙书信联络已久,为了招降郑芝龙,他可谓是软硬兼施,动之以情,晓之以理。
郑芝龙也是颇为狡猾,不见兔子不撒鹰,逼的他不得不上奏朝廷,向其许下了三省王侯的归降条件。
但是郑芝龙一直迟迟没有对此做出回应,洪承畴也并没有着急,毕竟像郑芝龙这样狡诈之徒,不会轻易做出决定。
洪承畴招降郑芝龙,不过也是缓兵之计,防止郑芝龙挥兵北上援赣,按照他原先的设想,只要平定了江西,福建又有何惧?
“回总督,叔父已有决断,特遣小子来转告。”
“哦?快说来听听。”
郑芝龙若降,那就是意外之喜。
看他派了自己的侄儿为使,足见重视。
“叔父有言,同乡之谊,自此尽矣。”
洪承畴脸色微变,郑芝龙竟然拒绝了他!
之前在自己三番五次的糖衣炮弹之下,郑芝龙明明已经动心。
况且以他对郑芝龙的了解,此人出身草莽,乃一江湖匹夫,怎么会拒绝王爵之位?
莫不是这闽地郑家,出了什么变故。
洪承畴眼珠游动,沉吟之际,时不时的看郑翼两眼。
郑翼笼手在前,静立而待,此番奉命为使,前来拜谒洪承畴,也是他头一次远离闽地。
初出茅庐的忐忑之情,在这一路的颠簸与见闻之中,化为了波澜不惊。
他自泉州北上,走延平,从汀州入赣。
赣南的景象,令他触目惊心。
城池人丁稀薄,村镇几无炊烟。
路有饿殍,山藏白骨,一路行来,尽是些老弱妇孺。
与闽地,简直不似同一人间。
触目惊心的景象背后,郑翼渐渐想明白,清军压境,连年恶战,本就人口不多的赣南山区,能跑的人都跑了。
堂中的气氛有些微妙,洪承畴并没有生气,只是郑芝龙的选择让他有些出乎意料。
这不像是郑芝龙这样的人能做出的选择。
“郑家,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吗?”洪承畴问道。
郑翼略一迟疑,便开口答道:“叔父已授家主之位于世子。”
“什么???”
“大明福建总督,南安伯郑芝龙,已禅位辞官,现在郑家,由接任家主之位的世子郑森执掌大权。”
怕洪承畴没听清,郑翼大声地又说了一遍。
这话一出,洪承畴愕然半晌,在座位之上迟迟没有回过神来。
郑芝龙这是唱的哪一出戏,怎么连他也有点看不懂了。
像郑芝龙这种贪恋权势的人,竟然也能做出辞官禅位的事情,简直是天方夜谭。
“为何?”
“小子不知,想来是人到暮年,舐犊之情更甚吧。”
“是因为郑森?”
洪承畴双眼一眯,杀机顿现。
郑翼没有回答,闭口不言。
洪承畴心中随即暗暗一叹,这世子郑森,看来也不简单。
郑家现在由一个坚决抗清的世子手中,洪承畴最初的设想,已然是全面崩塌。
即便是他踏平了江西,想要收取闽地,也绝非易事。
“郑翼,你的父亲是何人?”
洪承畴忽然问道,世子郑森也就罢了,连他眼前这个年轻的郑氏后辈,竟也不凡,这让洪承畴心中有了算计。
郑翼被忽然一问,觉得有些突然,心中开始警惕起来。
走之前,郑芝龙千叮咛万嘱咐,这洪亨九乃是老奸巨猾之人,千万要小心应对。
“家父,大明水师参将郑芝虎。”
郑翼说起父亲,脸上的钦佩仰慕之情,油然而生。
洪承畴却像是便秘一般,表情难看起来。
原来是郑芝虎的儿子,还真是万万没想到。
说起来也是奇了,这“龙智虎勇”兄弟二人竟然都生出了如此出色的儿子,完全与各自的父亲大不相同。
郑芝虎以勇猛闻名,他的儿子郑翼却毫无其父之风,一身儒雅之气,颇有古士子之风。
若是再熟读兵法,胸怀韬略,必成一代儒将。
看着沉着冷静的郑翼,洪承畴心生羡慕,甚至还有些嫉妒。
“郑森已承郑氏基业,不知你如何打算?”
洪承畴恢复正色,语重心长的关切道。
郑翼心头一动,猜到了洪承畴接下来想说的话,心中暗自冷笑。
“尚未决定。”
“你,比之郑森如何?”
“不如兄长远矣,兄长乃长空皓月之姿,小子实属腐草之萤光,莫敢比肩。”
“既然如此,不如来本督帐下做事,老夫观你天资聪颖,心有泰山,假以历练,必成栋梁之材。”
洪承畴眼中,有惜才之情,却也有算计之术。
他欲收郑翼于麾下效力,以此来分裂郑家。
届时伐闽,只需祭出郑翼,便可使闽地人心大乱,郑家祸起萧墙。
“多谢总督赏识,只是小子无心仕途,实在抱歉。”
“总兵之职如何?”
见郑翼摇头推脱,洪承畴不死心,又问道:“再加伯侯之位!”
郑翼依旧摇头,面不改色的看着洪承畴。
“继汝叔父之位,总镇闽地,统辖一省呢?”
郑翼还是轻轻摇头,不为所动。
洪承畴见状,心中窜起了火苗,这年轻人,竟然如此有定力,难不成真的无欲无求?
不可能,是人,就一定有弱点,有欲望,否则那与泥塑石胎有什么区别?
既然对权力不感兴趣,那便以钱色试之。
“金银权色,汝想要什么,尽可说来,本督直谏朝廷。”
“都不要。”
“后生,这不是你这般年纪说的话,再想想。”
“小子想要的,总督大人办不到。”
洪承畴闻言轻蔑一笑,不以为意,伸手示意郑翼说来听听。
郑翼收起笑容,目光变得深沉起来,就像是看不穿的深海,暗藏着忧郁之色。
“我想要父亲回来。”
“我想他了。”
洪承畴一愣,这个要求,那他确实办不到。
再看郑翼,一脸哀思,许是想父亲了,这般模样,令洪承畴心中火苗顿灭,稍有动容。
“这个本督办不到,你姑且就留在九江,过几日走吧,再仔细考虑考虑,想好了便来找我。”
郑翼一听,这是要把他扣在九江。
于是他大脑飞转,灵机一动。
“总督大人,叔父尚有一句话,要送与您。”
“什么话?”
“洪学士,莫忘了你的根在闽地。”
洪承畴面色忽白,眼角一抽,这句话,还真是杀伤力不小。
郑芝龙这是在警告他,他的祖坟可在南安呢。
他要是敢对郑翼有所图谋,他洪家的祖坟可能就保不住了。
换了别人,洪承畴只会放声大笑,然后嘲讽两句,全然不会当真。
但是郑芝龙不一样,这位是真的敢刨他祖坟啊!
洪承畴想骂人,但是满腹的话都卡在了喉咙。
郑翼一脸悠然之色,看着洪承畴脸色变换,心中其实也很忐忑。
一阵沉默之后,洪承畴重重一叹,他不敢赌啊,要是祖坟叫郑芝龙刨了,那他洪家的人得戳他的脊梁骨骂他不孝。
虽然刨人祖坟是挨千刀的事情,但是郑芝龙债多不压身,死猪不怕开水烫,人家才不在乎。
可他洪承畴是大清堂堂大学士,是总督江南军务的重臣。
祖坟叫人刨了,那还不得被笑话死。
“也罢,回去告诉郑芝龙,就说伴君如伴虎,不论在哪里,都一样,让他自求多福吧。”
“多谢总督,小子一定转达,告辞!”
洪承畴不耐烦的摆了摆手,郑翼转身,昂首挺胸的大步离去。
出了总督府的门,郑翼撒腿就跑,一边跑,一边口中喃喃道:“叔父,对不住了,借您刨坟一用!!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