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百八十七章 儿只有缟素复仇,以结忠孝两全之局(2 / 2)
“父亲是大明的福建总督,我等是大明的闽镇兵马,而今友军有难,怎么坐视不理?”
“况且我等也未与清兵交战,只是折道移军。”
郑森皱着眉头,望着端坐着的周瑞,语气中带着些许质疑。
自从父亲给他下了不得援赣的军令,他心中就一直狐疑不解。
江西之地,乃九州中枢,联结东南西北各省,是天下富饶之地。
而今清军南下,攻略江西,福建与江西唇齿相依,若江西丢失,福建便会直接面对清军的兵锋。
说白了,江西就是福建的屏藩,按照常理,援赣就是保闽。
可是父亲却反其道而行之,这让郑森十分不解。
他一度怀疑,自己的父亲是不是目光不够长远,看不到这其中的厉害关系。
周瑞听了郑森的话,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,随后化为了一声哀叹。
“你要记得,你们吃的不是大明朝廷的粮饷,而是伯爷的!”
“你郑森,是南安伯郑芝龙的儿子,永远姓郑!”
“你是伯爷最看重的儿子,未来未尝没有接手郑家势力的可能。”
“还是听伯爷的话,不要忤逆于他。”
周瑞语重心长地劝说道,他知道郑森年轻气盛,血气方刚,做出这样的举动,倒也是能理解。
但他是郑芝龙的儿子,君君臣臣,父父子子,怎么能违背纲常伦理?
“我没有忤逆之意,难道周叔伯看不出赣南之重吗?”
“赣北已丢,若赣南沦陷,我闽地岂能独善其身?”
“兵者,牵一发而动全身,大局成于微末,胜败决于细节。”
郑森直抒己见道,还是觉得父亲的决定,是错误的。
他的心中,还关心着大明国祚的存续。
“大木啊大木!算叔伯求你了,撤回宁化,老老实实的听从伯爷的安排吧。”
周瑞见郑森坚持己见,苦口婆心的劝说道。
他从小看着郑森长大,早已有了深厚的感情,他也不想看着郑家父子两人生出嫌隙。
“撤军?我驻守安远寨,有何不可?这里可是我汀州治下。”
郑森惊奇地问道,安远寨本就是汀州的地方,驻军在此,乃为常事,为何要让他撤回宁化?
面对郑森投来的质疑目光,周瑞眼神忽闪,面色犹豫。
郑森察觉有异,双眼瞬间一眯,缓缓向前两步,神情也冷峻起来。
他似乎从中嗅出了不寻常的气味,周瑞对他从小都是有话直说。
可现在却是吞吞吐吐起来,实在是反常。
堂中的诸将也察觉到了一丝异样,接连站起身来,齐齐看向了周瑞。
“唉!大木,交出兵权,老夫带你们撤回宁化,就什么事情都没有了!”
“叔伯,咱们从来都是交心之言的。”
周瑞抬眼,看了看已经长成英俊青年的郑森,甚是怀念当初陪护他的日子。
郑森确定,一定是有什么大事,令周瑞难以启齿。
犹豫了半天,周瑞忽然狠狠拍了拍厚实的桌案,长叹一声,开口道:“伯爷,他要降清!”
轰~
这句话,就像是天崩地裂一般,狠狠地冲击了郑森的脑袋。
堂中诸将,也是目瞪口呆,失神无言。
堂中一片寂静,呼吸可闻。
郑森的心中,就像是海澜蔽日,不周倒塌。
怪不得父亲不许援赣,怪不得不让驻军安远寨!
为什么?为什么要降清啊?!!
我闽地有控弦之士二十万,有横海蛟龙上千艘,怎可俯首降虏!
想我郑森,自幼有冠军之志,长驱虏骑三万里,勒名燕然扫胡氛。
满怀报国之志,而今却有志难酬!哀哉,悲哉!
“为什么?”
郑森缓缓摘下了自己的亮银凤翅盔,语气苍凉地问道。
他的眼角,两行清泪簌簌而下。
周瑞神色痛苦,闭眼扭头,答道:“洪承畴许了三省王侯之位,连月劝降书信不绝,又赠金银数车,佳丽百十。”
“伯爷本未动心,可洪承畴言辞犀利,威逼利诱。”
“又使人策反你的几位亲叔伯,皆许以高官厚禄。”
“就连二公子和三公子都动摇了。”
“如此手段之下,伯爷又岂能坚持的住?”
郑森明白了,原来是洪承畴搞的鬼!
这是在分化郑家,策反自己的几位亲叔伯,来逼自己的父亲做出选择。
若是父亲坚持不降,很可能会导致郑家四分五裂,内部大乱。
当然,他其实也明白,洪承畴许诺的三省王侯,父亲定然是有所意动,否则也不会连月互通书信。
洪承畴,好厉害的手段,远交近攻用的是炉火纯青。
攻赣招闽,导致江西无援,独自支撑。
无论最后父亲降不降,只要拖到他攻占江西即可。
到那时候,降不降,对于洪承畴来说,又有什么关系呢?
没有几十万大军解决不了的事情。
“父亲啊,父亲!”
郑森真想骂一句糊涂,可是子不言父过,胸中郁闷,只能化为一声长叹。
换作是他,又何惧郑家分裂,有大军在手,不论是何人敢叛,皆可踏平!
只是他了解自己的父亲,虽有枭雄之志,却无争霸之才。
虽对外心狠手辣,却对内妇人之仁。
他是个合格的父亲、丈夫、兄长,却不是合格的家主、统帅、明臣。
“郑彩那孩子冲动,去了晋江与几位叔伯理论,却不想被打了板子,现在被关在了南安伯府闭门思过。”
“大木,说实话,周叔我也不知道怎么办了。”
“自幼看着你长大,我深知你的性子,打小就明辨是非,颇有主见。”
“我知道你有自己的想法,可是现在郑家,还不是你说了算。”
周瑞走下堂来,双臂搭在郑森肩膀之上,语气沉重,神情落寞。
他也劝过南安伯,可是并无效果。
郑芝龙已经明确回复了洪承畴,将于年后率郑家上下,正式向清廷投降。
现在去往九江的使节,正在路上。
“周叔,他可是大明的南安伯啊,吃的是大明的水,受的大明的恩,怎可如此背主弃国?”
“他日青史之上,我郑家必遗臭万年!”
“自古忠臣不事二主,崖山之烈,当为我闽粤之节,而今潞王监国,国祚犹存,江南半壁尚有百万兵甲,天下事未可定也!”
郑森抹去了脸上的泪水,正色说道。
清军锋芒虽盛,可大明非无反胜之机。
这么轻易的投降,若是他朝大明收复失地,恢复正统,郑家,又该如何存于世间?
不行,他不能降。
他曾在南京游学,国子监中,犹记圣人之言。
金陵城下,追思太祖之雄。
得国之正,莫过于大明!
太祖起于微末,闻达于诸侯,统合江南之兵,筑基金陵,北定中原,一扫神州胡尘,重复汉家天下,何其壮哉。
今日九州沦为腥膻,他郑森当带三尺剑,立不世之功。
男儿何不带吴钩,收取关山五十州。
“我不降。”
郑森忽然平静下来,开口说道。
堂中诸将皆投来敬佩的眼神。
周瑞点点头,郑森的抉择,在他的意料之内。
他拍了拍郑森的肩膀,想要说些什么,却又不知道说什么好。
郑森扭头,命堂下侍卫取来笔墨,又令幕下书吏代笔。
他要给父亲郑芝龙写一封信,想了片刻,便在堂中口述起来。
“自古忠孝难两全,我为大明之臣,自为大明效死。”
“转告吾父,吾父往通贰臣洪贼之时,已入其彀中,奉闽而降,虽高官厚禄亦乃缓兵之计也。”
“他日削减羽翼,北囚高墙,保全阖家性命,则已为万幸。”
“万一吾父不幸,实乃天也,命也,儿只有缟素复仇,以结忠孝两全之局。”
“他日王师北定,恢复天下,儿自敛吾父尸骨衣冠,归葬家乡。”
“今后,恕儿不能膝下尽孝,望吾父保重身体。”
书吏一番润色之后,将写好的信呈给郑森过目。
郑森看罢,便召快马,速发延平,送往驻扎在尤溪县的父亲处。
周瑞知道,郑森这是要率军出走了!
虽然他不愿意看到这样父子嫌隙的局面,可是他也无能为力。
他知郑森心意已决,这父子二人,他谁也劝不了。
于是拱手一礼,说道:“祝世子,武运昌隆,前途似锦!”
“老臣周瑞,拜别!”
说完,就向着郑森准备跪行大礼。
郑森眼疾手快,一把就扶住了周瑞。
“周叔,周叔,与我一同走吧!”
“不了,我乃尔父之臣,自为尔父效死,世子此去,如鸟上青天,自有鲲鹏比翼,老夫这只家雀,飞不动啦!”
郑森心头一酸,望着已经白发苍苍的周瑞,不知所言。
于是他向后一步,收拾衣甲,双膝跪地,以拜父母之礼,向这位看护他长大的长辈深深一拜。
其后,郑森麾下八位将领,同时起身,追随郑森单膝跪地,向周瑞行军礼致意。
周瑞见此场面,脸上浮现出欣慰的笑容。
郑家这座马厩,终究是关不住这只千里驹的。
周瑞拉起了郑森,笑着给他拍了拍群甲上的灰尘,就像是儿时那般。
郑森眼眶一热,生父虽在,却不似叔父懂他。
“走了,带着咱闽南劲旅,奋力杀虏,匡复河山!”
说完,周瑞便重重一拍郑森的肩膀,大步离去。
郑森回望,心情五味杂陈。
周瑞的话,是在勉励他,但或许也是他自己的心愿。
郑森,也很懂他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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